我们离开镇子后发生的事

我们一直在思考,离开镇子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们在上周二穿过沙漠。不知道什么方向的风卷着干草团,州际高速公路笔直穿过了燃烧镇。沙漠行车是很无聊的一件事,你会全然忘记了时间的概念,心跳变得缓慢,思考的速度也变得很慢,早餐吃什么这件事情其实已经思考了十个小时,感觉起来还似乎是不久之前的事情。之后日夜开始颠倒,满天星斗的边上就是一轮红日,在这里小时是以油箱表计算的,有的小时里你会看到更多的鹰,有的小时里你看不到一只鹰,只有风。风吹着车子,有不得不拐弯的倾向,这能让你分清左右方向,却不能分清前后,幸好有高速公路存在,也或者算是一种不幸,因为其实我们并不清楚在前进还是倒退。我们就这样开进了燃烧镇。

离开燃烧镇之后,我们就无法停止思考,这个镇子到底发生了什么。首先,燃烧镇去了哪里?很明显,燃烧镇在自主地移动,似乎在朝着某个方向前进。发现这件事是我们刚进镇子的时候,买面包的一小会儿里,停在路边的车子倒退了十米;我们的帽子、手套、和地图都会斜着向西南飞出去;我们向某个方向走路更轻松,而另一个方向更艰难;这些是显而易见的,而进入镇子时候又难以发现。这是因为属于燃烧镇本身的物件并不受移动的影响,换而言之,燃烧镇是一组相对运动的关系,所有属于这里的东西都按照相同的速度移动,加油站不会撞上居民楼,面包不会飞走,行人向各个方向自由移动。而对于我们而言这个移动又是绝对的,我们会撞上加油站,我们的帽子会逃走。因此,在燃烧镇的前半个小时我们手忙脚乱。后来我们懂得了道理,就各买了一件本地店铺售卖的套头衫穿上,这样一来,我们与镇子能微妙地匀速而不至于四处乱撞了。我们在车的后备箱里放了一座燃烧镇生产的铜质小钟,它就像一个小马达,左右推着汽车移动,有了它我们就放心地在镇子里闲逛。镇子摇摇晃晃地挟着我们移动,像在一个巨大的钟表内部。

此外,燃烧镇的时间也不对劲,这里的时间和人的心情相关,高兴的时候时间就过得快,你瞧街上的孩子,早上起来一起玩耍一小会儿就回家睡觉了,情侣进了电影院眨眼的功夫又出来回家去了。独自行走的人忽快忽慢也是这样的原因,他们在思考乱七八糟的事。商店和加油站为了让员工能够顺利工作而不至于隔一会儿就下班回家,都在播放悲伤的新闻。这是一门管理的艺术,加油站的新闻需要悲伤而又不至于太过悲伤。如果悲伤不足,则员工很快想起快乐的事(比如今晚的约会)而提前下班;如果悲伤过度,则连行走抬胳膊等动作都迟钝,受了他的传染,连油枪也变慢了,加一升油需要等三次天黑。因此,加油站循环播放另一个州另一座小镇的本地新闻,这些新闻的特点是非常具体而又非常空洞,不至于令人出神,又不至于令人感兴趣。其实如果偷换了人物和地名,这些新闻也可能是燃烧镇的本地新闻,但是就因为它不是,才造就了慢性的悲伤。我们在加油站的时候,就像在一个巨大果冻的内部。

就像我刚才说的,燃烧镇的人需要过一种相对的绝对生活。外来的信件需要包在本地信纸里才能递送,于是有了镇口的造纸作坊;外来的人和车需要用本地套头衫和小钟表固定住。每一条快乐的事都要跟随一件悲伤的事,中和下来时间才可以平均。可惜这样得来的只是时间上的平均,人们忽快忽慢,忽喜忽悲。对话里一边已经过了三天三夜,另一边还没听完第一句。所以这里的人不太经常交谈。不交谈的结果是语言也变异了,既短促又绵长,有的短词包含了七八十种含义,有的长句却只传达一个问好。我们没有学会这套话,所以沟通起来很费劲,像在一间气闷的桑拿房内部。

至于燃烧镇在我们离开后怎样了,有两种可能。首先第一种就是什么也没有发生,燃烧镇少有外人来访,外人也对镇子影响甚微。从时间尺度上而言,这个镇子已经很老了,人在将死的时候时间会变得很慢,一眨眼就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另一种可能就是镇子已经被烧光了。我们在燃烧镇放了一把火之后,已经过去了四箱油的功夫。关于我们在燃烧镇放火的事情,是这样的。我们来到镇上加了油,买了面包(这面包没出镇子就已经发霉了,怪不得店员嘱咐我们立刻吃掉),参观了镇上的怪书店(里面的书也有本镇的语言特色,大部头的著作常常只薄薄一册,短篇小说却像砖头一样厚),在那里我们遇到了镇上的智者,智者和我们交谈的时候陷入了悲伤,手里的烟点燃了某本童书(非常厚)的第三册,又引燃了笑话集,这些东西烧得很快,多亏有几页诗集阻燃,我们才得以逃脱。书籍燃烧的气味又好闻又酸臭,像在一口棺材内部。

智者对我们说的话大抵如下,他认为外人应当努力欣赏燃烧镇的生活,这是一种纯粹的人本自由(他说到此处变得非常快),镇子上的每个人有一个自己的钟表,按照自己的节奏行走。最棒的一点就是,当你拥有了自己的钟表,你的时间就不再是忽快忽慢,而是内在地平稳均匀了起来,社会关系像一张伸缩的渔网,有机地生长,世界上再没有哪里可以有如此的自由。更重要的是,燃烧镇本身就是由我们这种疲惫的旅人组成的。听到这里我们闭上眼,感受身边粘连稠密的自由空气,就像是玉米糖浆一样舒展压缩。粘稠的回音好像在说:欢迎来到燃烧镇。有这么一瞬间,我们看到套头衫上的图案,真的觉得自己属于这里了。

但是这时候我们才想起来,我们的时钟在车里,那是一台很旧的钟,它倒着走。我们在沙漠的高速公路上也倒着走。我们并不是到达了燃烧镇,而是已经沿着来时的路离开了燃烧镇。我们曾经在镇子上闲逛,童年时一日一日轻快地掠过,长大后我们窝在书店里写易燃的笑话集和阻燃的诗,略微悲伤的新闻让我们的时间忽快忽慢地保持匀速。后来我们放了一把火,离开了燃烧镇。但是我们的离去是相对的,就像所有属于燃烧镇的事物一样。公路是一条只有左右没有前后的公路。沙漠是没有风的沙漠,我们绕着燃烧镇高速移动,沙漠安静得像一潭湖水。

还有第三种可能性,那就是燃烧镇抛弃了我们,径自一路向西去了。我们失去了玉米糖浆一样的自由和昼夜不同的尺度,一切变得真正地清晰而统一,就这样,我们永久地留在了沙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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