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to Moria

读LOTR,护戒队走到了Moria。这个地名与我记忆中的另一处忽然就联系在一起。那是从前,我们夜里潜入图书馆地下室,小心穿过一片楼板之间的空隙,能到达埋在地下的旧图书馆残存地下室。楼梯通向地下二层,墙面上画满了名字和涂鸦,正中间最大的一个涂鸦写着“Moria”。

我们的“Moria”是储存最不重要的文件的地方,这包括旧书、旧报纸和旧档案。空气干燥却含有浓浓的灰尘。旧书的一大部分是钱存训先生的遗物,从台湾寄来的一包包书籍,大部分甚至没有拆封。后来我知道,因为捐入学校的书没法全部入库,有一部分就在图书馆门口贱卖掉,这之中就包括了我在地下室见过的一些书。我用三刀买过一本现代汉语文学英译文选,只记得其中有一些白先勇。这本书搬家时候遗失了。

旧报纸是各种合订本,大部分是来自二十世纪初,我凭记忆认出来的有布拉格晚报、费加罗报、美国音乐和基督科学箴言报。我看到了许多一战/二战战报、欧洲政治,夹杂着那个年代的日用品广告:比如牙膏。我对旧报纸有奇怪的爱好。小学的图书馆恰好存有许多旧报纸,午休时候我逃掉乐队的训练来借报纸翻阅,通常整个阅览室只我一个人。起初是试图寻找我生日那天的报纸,然而渐渐地这些“旧新闻”让我沉醉。当时读的可能主要是“参考消息”里的军事和科技新闻。报纸提供了一个未来未知的生活思想状态切片,我们翻过1947找到1943,但时间并不是这么运转的。

“Moria”里还有许多本该销毁但却不知为什么没有被销毁的文件,主要是40-50年代学校的学生成绩记录、教学通讯(打字机的签字)、和学生档案一类。我只留下的几张照片,其中一组记录了1951年一位Mr. Hipple与英语文学系主任的信件沟通,这位可怜的研究生的毕业论文“关于19世纪英国文学中‘美’的研究”被committee否决了。当然,网上的资料表明它最终还是毕业并当了教授。

有时候想起来,很后悔没有多在“Moria”里探索,似乎每次去那探险都有些匆匆,最好忽然就再也没有下一次了。前两年回学校想再去看看。但是发现那扇门怎么也撬不开的时候,甚至感到了一丝宽慰:门锁了,这冒险是不必要的了。似乎在说,算了吧,成年人是不许胡闹的。

我的小说

我的写作可以分成三个阶段,小时候时兴写博客,父亲每周在网上写,母亲也写。那我怎么办,我就也写;高中时候囫囵吞枣看了许多书,伤春悲秋,似乎全世界都欠我的,愤而狂写。十八岁之后我就什么也没再写过,因为似乎我的使命除了学数学之外,还有一条是要写一部伟大的作品,为此我分析了我的作者品质问题,第一条就是生活经验不足,需要花几年时间体验生活。昨天听podcast里一个喜欢的文学教授讲现代作者的问题,就提了这一点。然而后来,我的生活是体验了,但是感官也变得迟钝了,还管他什么狗屁伟大作品。

小时候读鲁迅,小说杂文一通猛啃,之后写文字也些想带一点五四的句法,后来我读科塔萨尔和南美魔幻现实主义,寻找La Maga打游击战跟随阿尔特米奥克洛斯穿过森林遇到乱七八糟的火,我想写一部意识流,把它塞进尤利西斯的肠子里某个尚且不太满的角落。大学时候读耶稣之子和酸性文学,就又希望自己也能来上一管子,吐出些浓稠的文字来,你一只脚踩进去,就会被粘住。然而虽然宿舍对面的小子就在卖猛药,我一次也没感问他,因为会耽误我学习数学。后来我读了一大堆的莫迪亚诺,所有的小说都写成一个样,我也一本一本看下去,看完就去学校图书馆的楼顶,实验楼的地下室,各种不该去的地方转悠寻找过去的影子,美国哪儿有什么过去,更别提过去的影子。我学会写他那种一路下行的句子,每句都从记忆海马体里挤出来,绕着巴黎地图三圈,最后遁到时间摩擦的缝隙里去不见踪迹。最近读了王小波,我又成了贫嘴王二,反复观察我和世界荒谬的辩证统一关系。

但是王二说的一些话确确实实地戳到了我,王二说孩子确实会相信一些神奇,那时候不怕太阳晃眼,诸多情绪还没有离开身体,都附在身上像一把把小伞,人就像一个蒲公英,后来散落了一地。对我而言那神奇就是,总有一天,当我学了足够多的数学,我会写一本小说。这是我十六岁时候坚信的事情,我不知道我会写什么,我会用鲁迅还是鲁尔福的语气,但是我就是这么坚信的。这之后我去寻找生活,还顺便学了很多数学,到头来看了王二才明白,原来那本小说我十六岁就已经写好了,只不过它不在那里,也不在这里。神奇是一种感觉,不是实际存在的东西,寻不到,也读不到,但是实质上就在那里。反过来,我长大成人去寻找生活,也就直接被吞噬了。

对象经常会给我念我那时候写的怪文章,她认识我的时候我就是那么一个人,我起初觉得很羞耻,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后来慢慢也适应了,不光是适应,而且接受了这样一个自己,就是个矫情的人。昨天早上忽然想到,也许父亲当年在论坛上写儿时打猪草,在河里玩可以浮起来的塑料扑克,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也在写自己的伟大作品。我俩都是矫情的人。矫情这件事本身,是不足以支撑一部伟大的作品的。好在它有个不大不小的副作用,它让击打键盘这件事变得快乐。好在这快乐过了近十年,终于回到了我身上

消失的拉面店

朋友回原来的大学校园,说新开了一家我们很喜欢的拉面店的分号。我第一反应是,那肯定取代了一个旧餐厅,于是打开Google Map街景盯着门脸看了半晌想不起来原本是哪家,对这条街上的店铺印象原本清晰也随着时间渐渐模糊了。搜索了半天地址,才发现是一家关门许久的杂货店。不知道互联网上有什么地方记载着详细的店铺变迁,我反正没找到,似乎有些东西忘了也就消失了。

之前学信息理论时候就在想,生活中实际的信息流在时间的洗礼下,总归还是应该有一些损失的,否则我们的世界岂不是信息爆了炸?个人的记忆不必说,越远越糊涂,就连具体的物理位置的记载,超过几年也就几乎不见了。就算留了所有的网页报纸,竟也会失去如此多。

千面佛龛

原来住过的街区,街道正中间,一幢硕大的贝聿铭设计的长方形公寓把路劈开。每次走过的时候,看那些小小的窗户,想到我的同学和助教们都住在里面。某一年我参观了开封市的繁塔,回来突然意识到,这座公寓楼就像一座千面佛龛,每个人属于他们自己的格子里。这佛龛外面是个复杂的世界,图书馆火车站和黑帮火并的公园,还有奥巴马最喜欢的牛排店。救火车绕着下半圈路从夜里奔出去,救护车绕着上半圈路从湖里奔回来。再后来我在一门课里学“碑性”,原来墓也是碑山也是碑,当时我就明白这栋楼其实是H市gentrification的纪念碑,它代表了一个未能解决的问题,也无法由它解决的问题。属于黑人的街区拆散踏平,属于白人的街区紧张地缩起来,警察拉起黄黑色的线条分割,武装越来越厉害,手电筒找不到的地方,模糊地笼罩在湖水的雾气里。当人们在讨论该不该增加警察还是减少警察的时候,我们在千面佛龛里静止不动。有时候会从小小的窗子里听见枪声。

繁塔在开封市一片居民区中间,只是个小小的破旧院子,曾经的高塔在明朝被砍去了顶部,隐在市井里。那天不知道为什么天上飞过了许多架运-8军用飞机,低飞得可以见到编号,我记忆里的佛塔就总伴随着轰鸣声,震耳欲聋,让人无法凝视观察佛像的区别。而贝聿铭的那做长方形的建筑,现在我明白,也是一座碑,一座塔,这似乎是一回事。北宋的开封人修塔的时候,H市的学校和地方官在筹划地区复兴计划“Project A”。按照贝聿铭的设计,街道一分为二,楼体也一分为二。南北楼分属两个不同的邮编,住在南楼的日子里,夜夜掠过救火车的嘶叫,惊醒时街灯穿过百叶窗射进来。若是这栋楼并不在道正中间把路劈开为二,也就不会有这般大的声音。但是如若不然,这碑就倒下来化为虚无。悟出这道理的那夜我路过南楼,看各家窗口或明或暗,在救火车的巨大响声里,千面佛龛四个字忽然浮现,嵌在我的脑子里。它和繁塔合二为一了。

葡萄藤

家里发来照片。姥姥家的老房子搬空了。只剩下我和太姥姥一起栽下的葡萄藤,和一颗高大的香椿树。不胜伤感。我似乎还能闻见这间房木头的气味,儿时清凉的炎热夏日,初学做饭时热闹的厨房,和失去的亲人。两年没能回国错过了好多事情。没能告别老房子也是其中一桩

恰好睡前在听蔡琴翻唱的这首明月千里寄相思

夜色茫茫罩四周
天边新月如钩
回忆往事恍如梦
重寻梦境何处求
人隔千里路悠悠
未曾遥问心已愁
请明月代问候
思念的人儿泪常流

真是回忆往事恍如梦,重寻梦境何处求

时间修理店

下午四点一刻,我站在时间修理店门口,敲了三下门,没有回应。

这是我二十六岁时的事情,那时候正在经历一段充满差错的生活。之后遇上新冠,整个人像是腌黄瓜一样在家里发酵了一年半。我那位远在德国的导师让我过上了一种颠三倒四的日子。日日夜夜像一个沙漏一样反复不停,却总是不能尽兴地流向哪一边。同一个沙漏还时常挂在我的电脑屏幕——对着程序里的数字,我会出神地看上一个小时,就好像这也是我无聊工作的一部分。

而屏幕里的沙漏终究对我起了作用,我患上了干眼症,左眼止不住地流泪。起初是搔痒,之后是无意识的一两滴眼泪,最后是止不住的泪流,似乎这只左眼借给了世上某个想哭却必须忍住的人,虽然右眼仍属于麻木的我。几次流了满衣衫之后,我请了半天假去看医生。但是医生甚至没有检查,只是嘱咐少看屏幕,就放我走了。回到家,屏幕是不能看了,却不知道做什么好,总是忍不住想看看电脑、电视、手机。我想起可以看书,就找了一本来看,哪知道看了几页又流下眼泪来。这时候我才决定,应该出去走走了。

去商店街的缘由也是有的,搬家时候忽然发现了一块坏掉的手表,需要修理一下。表是二十岁生日时候父亲送我的礼物,一块宝蓝色表盘的机械表。父亲很熟悉我的喜好,特意选了一块设计最收敛简单的,塑料表带的手表。当时我还有戴表的习惯,虽然大多时候是解下来揣在兜里当作怀表。可惜这块表在我腕子上只随行了一个月,就让门把手在表面上划了一道痕迹。这痕迹说浅也确实很浅,只有佩戴者仔细查看才能发现,但是自从发现了,我就无法释怀,时常去摸表面,去寻这划痕,摸到的时候一丝的遗憾却又含着安心。这样下去心里总归不舒服,就收了起来没再戴过。至于为何发现它时候表带也断了,我就全无印象了。

商店街各类铺子应有尽有。这个地区在变成如今的流浪者营地之前,曾经是嬉皮士们聚集的时髦地段,在那之前许多年,这里还是一座独立的城市。来自北欧的移民建立了许多坚实的砖木房子,作为教堂和酒馆。待到我穿越这条街的时候,曾经的教堂也已经夷为平地成了酒吧。其他的店家更为省事,图书馆圆顶的砖房被直接改修成了露天酒吧,那间记录借书的柜台摆了十几种啤酒的喷头,管理员刷卡借出的是浓啤酒和热狗。消防局也变成了酒吧,俗气地挂了一个以此为玩笑的招牌,什么大火之类的话。花店变成了拳击场,这里可从没这么热闹过。我觉得最大的变化莫过于咖啡店变成了连锁咖啡店。这就像魔术师帽子里的一只兔子变成了另一只兔子,起初人们觉得没什么稀奇,等到许久之后才会想起来,从换兔子的那个时刻起,观众自己完全变了。有些变化留有痕迹,就好像消防局酒吧永远会是消防局主题,而咖啡店的取代悄悄然是一张革命。从记忆里回溯的时候,已然分不清两只兔子。或许从来也没有过两只兔子。

而有些改变尚未完成,唱片店关张后的店面已经空了一年许,里面木质的唱片架还刻着字母表分类,新的店家还没有来。几年前我向老板问询过秋吉敏子的唱片,老板答应我如果遇到帮我收购两张,在那之后还没有再来过,整个店却已经空了。隔壁古董家具店的桌椅柜子换了几批,而那个顶着鸡头的木立钟却还在显眼的位置,等着人带它回家去,只是没有人像找一张没有在美国发售的唱片一样,搜寻这样一座鸡冠立钟。

转过街角,我看了看时间。那块脏兮兮的手表比手机慢了二十来分钟,这些许年来只慢了二十分钟,或许说明这是快好表。但是仔细一看,其实是早就停了摆,恰好在了同一个时辰里。既然时候还早,我顺着斜街走到了水闸。恰好是鲑鱼洄游的时节,水闸的通水口里许多鱼在争抢位置。人类好奇心重,修了个玻璃墙隔着屏幕观看,就好像体育竞赛一样。广播里一个激动的声音给孩子做科普,讲鲑鱼的一生云云。鲑鱼从淡水的湖泊溪流中出生,到海里生活一辈子,死前一定要再回到出生的地方,产卵生育而死。我看着它们银灰色的鱼背,思索着约么它们在海里行的路比我这二十余年加在一起还多一些,却被困在玻璃墙后面由我审视。“在这一生的终点”,那个激动的声音继续讲解,这些鱼死在了出生的地方,它们带来了海水里的养分,滋补了生态圈,变成了食物。孩子们赞叹大自然的精妙设计,而我感到有些虚无缥缈,原来这几千公里的旅程终究是有如此的句号。

穿过水闸,路过码头改成的餐厅和旅店改成的健身房,我终于找到了地图上标的修表匠的铺子。这间铺子并不叫修表店,而是时间修理店。时间如何修理呢?坏掉的从来不是时间,而是衡量时间的工具,钟表会坏,手机会失去信号,按着心跳数秒会错过一两拍,这之中似乎时间并没有什么过错。

我又敲了三下门,依旧没有人答应。弯下腰看,半地下室的窗子上贴了一张字条,写着“如果您的钟表有健康之忧,请打电话联系”。之前在超市听见一个女人向收银员抱怨修表匠的脾气,好像是不喜欢某些词汇,我猜这“坏”就是其中一个被痛恨的词了,要用健康之忧来代替。时间修理店,似乎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医疗机构。图书馆那枚宣布闭关时间的钟表,现在记录着酒吧里下午打折时段的开端,不知道它工作得健康吗?古董家具店那些破钟,和皮沙发、主人的老狗、北半球的冬季一起慢慢沉下去,沉得越来越慢,它算是健康吗?至于鲑鱼们呢……我的左眼又流下泪来。

依旧没有人答应,我给字条上的电话拨了过去,依旧没有人接电话。但是电话里提供了更多信息:时间修理店,一百多年的修表匠家族,修理我们的时间健康。请留言,我们会依照您的时间安排访问。

回家路上我经过了一座大桥,火车轰隆隆过去,所见与所听甚至有些错位。我不禁想起鲑鱼和魔术师的兔子来。修过的钟表,就算重新追赶上我们,也终究变化了一部分,失去了一部分。我想起很多个长夜里,我的小挂钟哒哒走秒的声音,令人抓狂地精准。我拔掉了时钟的销子的时候,是谁的时间错位了呢?

时间修理店,如果真如其名,不修理钟表也不意外了。这是我与它的第一次相遇。

纽约一日:Fujica ST801拍摄日记

两周前从日本网购了一台近乎全新的富士ST801相机,自带了一枚Fujinon 55mm/F1.8镜头。这台相机从模样到手感都深得我心,取景框特别明亮,测光也很准确,使得拍摄非常方便。

我的相机,在纽约Highline的凳子上

纽约逗留了一日,拍摄了一组相片。这个想法一定程度上受到了一个Youtube视频启发。我希望能够在一天之内拍摄完一卷36张相片,尽量没有废片,而且同一个角度只能拍摄一张,必须做一些取舍。因为考虑到可能需要拍到晚上,所以胶片用了iso稍高的Portra 400, 得到的效果还不错。

【1】10:00,怀着困意,饿着肚子,离开酒店前往曼哈顿
【2】11:30,Friedman’s 早餐,纽约牛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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