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王小波的《万寿寺》,说句实话,写的比他一开头引述的莫迪亚诺的《暗店街》丰富多了。《革命时期的爱情》里,王二说孩子视角里的世界会不同,“三岁时见到了什么怪景象,就以为自己做了个怪梦,傻高兴一场…像这样的记忆我们人人都有,只是没有人提也没有人来画,所以我们把它们都淡忘了”。显而易见地,王小波的记忆是吵闹炸裂的大炼钢铁,这股兴奋而惊惶的情绪把许多记忆扭曲成夸张的样子。就像是这个时代业已决不存在,所以可以任由我们捏造它的样子,来从中寻找自己,知道这二者相接,“一切无可挽回地沦为现实”,又“一切无可挽回地走向庸俗”。王二并不遗憾失去,因为王二什么也没拥有过。
相比之下我认为莫迪亚诺的童年显然是一场阴暗的雾,旧时代的遗子在纳粹的铁牢阴影里。但是莫迪亚诺笔下忧伤的中年侦探永远找不到《多拉布吕岱》或者任何属于童年的梦的根源,因为那根本就不是真实——至少不是属于所有人的真实——真实怎么会一只躲在左岸的咖啡馆里,富人街区的车库里,档案馆里,等候着被发掘呢?原来这就是我读了这几本书之后的感受,莫迪亚诺找不到的东西并不是丢了,而是压根就不在那里,那不是法国战后社会,而是咖啡馆里的一个切片,它离移民问题、战争问题、左翼学生运动,都如此之近以至于有所见闻,又如此之远以至于从未真正触碰,因此才落个苦寻不得。万寿寺从同一个地方出发——一个失忆的人开始——走向的却是另一种虚无,过去是可以随意塑形的,现实是虚妄庸俗,这二者无奈地归为了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