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时期的爱情》 – 王小波

我挺喜欢王小波的一种写作手法,也不知道叫什么手法,我管它叫回马枪。他有时候写一件事,从中荡开就像脱缰野马一样写下去。段落告结,却杀回来点出漫天想象背后一条现实想法或者反思,就像吐出一条枪来。这篇小说里,但凡写起文革早起的批斗,总带着一种孩童梦里的狂欢节一样的诡异氛围,又总在一串嬉笑调侃之后杀回到人的问题上,饿了肚子,怕了批斗,失了尊严。

挺喜欢这个思考的,有种质朴的浪漫主义。厨子说六合彩一定有窍门,否则为什么自己坚信有窍门呢?

“我们家里的人说,小时候我除了爬炉壁,还干过不少其它傻事——比方说,爬树摔断了腿,玩弹弓打死了邻居的鸡,逃到西山躲了三天才回来等等。但是我一点都记不得。照我看,就算有这些事也没有什么。我觉得高炉里有一个奇妙的新世界,自有我的道理:假如那高炉里什么都没有的话,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这样的想法丝毫也不能说是傻,只能说有点不成熟。”

“有关哲学,现在我是这样想的:它有好多问题,本体论的问题,认识论的问题,等等。但是对于中国人来说,只有一个问题最重要,就是世界上有没有所谓神奇的诀窍——买六合彩的诀窍,炼金丹的诀窍,离地飞行的诀窍和跑步进入人间天堂的诀窍。假如你说没有,那我怎么会相信它有呢?假如你说有,我怎么看不到呢?但是自从我爬过了那个炉筒子之后,就再也不信有什么诀窍。我和别人一样,得爱我恨的人,挣钱吃饭,成家立业,养家活口;总而言之,除非有奇迹发生,苦多乐少,而奇迹却总是不发生。我竭尽心力,没找到一丁点神奇。这个世界上只有负彩,没有正彩。我说我是个悲观论者,就是指这种想法而言。”

《万寿寺》 – 王小波

重读王小波的《万寿寺》,说句实话,写的比他一开头引述的莫迪亚诺的《暗店街》丰富多了。《革命时期的爱情》里,王二说孩子视角里的世界会不同,“三岁时见到了什么怪景象,就以为自己做了个怪梦,傻高兴一场…像这样的记忆我们人人都有,只是没有人提也没有人来画,所以我们把它们都淡忘了”。显而易见地,王小波的记忆是吵闹炸裂的大炼钢铁,这股兴奋而惊惶的情绪把许多记忆扭曲成夸张的样子。就像是这个时代业已决不存在,所以可以任由我们捏造它的样子,来从中寻找自己,知道这二者相接,“一切无可挽回地沦为现实”,又“一切无可挽回地走向庸俗”。王二并不遗憾失去,因为王二什么也没拥有过。

相比之下我认为莫迪亚诺的童年显然是一场阴暗的雾,旧时代的遗子在纳粹的铁牢阴影里。但是莫迪亚诺笔下忧伤的中年侦探永远找不到《多拉布吕岱》或者任何属于童年的梦的根源,因为那根本就不是真实——至少不是属于所有人的真实——真实怎么会一只躲在左岸的咖啡馆里,富人街区的车库里,档案馆里,等候着被发掘呢?原来这就是我读了这几本书之后的感受,莫迪亚诺找不到的东西并不是丢了,而是压根就不在那里,那不是法国战后社会,而是咖啡馆里的一个切片,它离移民问题、战争问题、左翼学生运动,都如此之近以至于有所见闻,又如此之远以至于从未真正触碰,因此才落个苦寻不得。万寿寺从同一个地方出发——一个失忆的人开始——走向的却是另一种虚无,过去是可以随意塑形的,现实是虚妄庸俗,这二者无奈地归为了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