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说

我的写作可以分成三个阶段,小时候时兴写博客,父亲每周在网上写,母亲也写。那我怎么办,我就也写;高中时候囫囵吞枣看了许多书,伤春悲秋,似乎全世界都欠我的,愤而狂写。十八岁之后我就什么也没再写过,因为似乎我的使命除了学数学之外,还有一条是要写一部伟大的作品,为此我分析了我的作者品质问题,第一条就是生活经验不足,需要花几年时间体验生活。昨天听podcast里一个喜欢的文学教授讲现代作者的问题,就提了这一点。然而后来,我的生活是体验了,但是感官也变得迟钝了,还管他什么狗屁伟大作品。

小时候读鲁迅,小说杂文一通猛啃,之后写文字也些想带一点五四的句法,后来我读科塔萨尔和南美魔幻现实主义,寻找La Maga打游击战跟随阿尔特米奥克洛斯穿过森林遇到乱七八糟的火,我想写一部意识流,把它塞进尤利西斯的肠子里某个尚且不太满的角落。大学时候读耶稣之子和酸性文学,就又希望自己也能来上一管子,吐出些浓稠的文字来,你一只脚踩进去,就会被粘住。然而虽然宿舍对面的小子就在卖猛药,我一次也没感问他,因为会耽误我学习数学。后来我读了一大堆的莫迪亚诺,所有的小说都写成一个样,我也一本一本看下去,看完就去学校图书馆的楼顶,实验楼的地下室,各种不该去的地方转悠寻找过去的影子,美国哪儿有什么过去,更别提过去的影子。我学会写他那种一路下行的句子,每句都从记忆海马体里挤出来,绕着巴黎地图三圈,最后遁到时间摩擦的缝隙里去不见踪迹。最近读了王小波,我又成了贫嘴王二,反复观察我和世界荒谬的辩证统一关系。

但是王二说的一些话确确实实地戳到了我,王二说孩子确实会相信一些神奇,那时候不怕太阳晃眼,诸多情绪还没有离开身体,都附在身上像一把把小伞,人就像一个蒲公英,后来散落了一地。对我而言那神奇就是,总有一天,当我学了足够多的数学,我会写一本小说。这是我十六岁时候坚信的事情,我不知道我会写什么,我会用鲁迅还是鲁尔福的语气,但是我就是这么坚信的。这之后我去寻找生活,还顺便学了很多数学,到头来看了王二才明白,原来那本小说我十六岁就已经写好了,只不过它不在那里,也不在这里。神奇是一种感觉,不是实际存在的东西,寻不到,也读不到,但是实质上就在那里。反过来,我长大成人去寻找生活,也就直接被吞噬了。

对象经常会给我念我那时候写的怪文章,她认识我的时候我就是那么一个人,我起初觉得很羞耻,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后来慢慢也适应了,不光是适应,而且接受了这样一个自己,就是个矫情的人。昨天早上忽然想到,也许父亲当年在论坛上写儿时打猪草,在河里玩可以浮起来的塑料扑克,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也在写自己的伟大作品。我俩都是矫情的人。矫情这件事本身,是不足以支撑一部伟大的作品的。好在它有个不大不小的副作用,它让击打键盘这件事变得快乐。好在这快乐过了近十年,终于回到了我身上

消失的拉面店

朋友回原来的大学校园,说新开了一家我们很喜欢的拉面店的分号。我第一反应是,那肯定取代了一个旧餐厅,于是打开Google Map街景盯着门脸看了半晌想不起来原本是哪家,对这条街上的店铺印象原本清晰也随着时间渐渐模糊了。搜索了半天地址,才发现是一家关门许久的杂货店。不知道互联网上有什么地方记载着详细的店铺变迁,我反正没找到,似乎有些东西忘了也就消失了。

之前学信息理论时候就在想,生活中实际的信息流在时间的洗礼下,总归还是应该有一些损失的,否则我们的世界岂不是信息爆了炸?个人的记忆不必说,越远越糊涂,就连具体的物理位置的记载,超过几年也就几乎不见了。就算留了所有的网页报纸,竟也会失去如此多。

千面佛龛

原来住过的街区,街道正中间,一幢硕大的贝聿铭设计的长方形公寓把路劈开。每次走过的时候,看那些小小的窗户,想到我的同学和助教们都住在里面。某一年我参观了开封市的繁塔,回来突然意识到,这座公寓楼就像一座千面佛龛,每个人属于他们自己的格子里。这佛龛外面是个复杂的世界,图书馆火车站和黑帮火并的公园,还有奥巴马最喜欢的牛排店。救火车绕着下半圈路从夜里奔出去,救护车绕着上半圈路从湖里奔回来。再后来我在一门课里学“碑性”,原来墓也是碑山也是碑,当时我就明白这栋楼其实是H市gentrification的纪念碑,它代表了一个未能解决的问题,也无法由它解决的问题。属于黑人的街区拆散踏平,属于白人的街区紧张地缩起来,警察拉起黄黑色的线条分割,武装越来越厉害,手电筒找不到的地方,模糊地笼罩在湖水的雾气里。当人们在讨论该不该增加警察还是减少警察的时候,我们在千面佛龛里静止不动。有时候会从小小的窗子里听见枪声。

繁塔在开封市一片居民区中间,只是个小小的破旧院子,曾经的高塔在明朝被砍去了顶部,隐在市井里。那天不知道为什么天上飞过了许多架运-8军用飞机,低飞得可以见到编号,我记忆里的佛塔就总伴随着轰鸣声,震耳欲聋,让人无法凝视观察佛像的区别。而贝聿铭的那做长方形的建筑,现在我明白,也是一座碑,一座塔,这似乎是一回事。北宋的开封人修塔的时候,H市的学校和地方官在筹划地区复兴计划“Project A”。按照贝聿铭的设计,街道一分为二,楼体也一分为二。南北楼分属两个不同的邮编,住在南楼的日子里,夜夜掠过救火车的嘶叫,惊醒时街灯穿过百叶窗射进来。若是这栋楼并不在道正中间把路劈开为二,也就不会有这般大的声音。但是如若不然,这碑就倒下来化为虚无。悟出这道理的那夜我路过南楼,看各家窗口或明或暗,在救火车的巨大响声里,千面佛龛四个字忽然浮现,嵌在我的脑子里。它和繁塔合二为一了。

牛排,南瓜汤

今天试了几种新做饭技术,挺神奇的。

牛排是从冷冻直接reverse sear做的(烤架上170F一个多小时,拿出来两面煎三分钟)。咖喱南瓜汤是高压锅做的(一杯水,0.5%重量是小苏打,整个南瓜直接在蒸架上高压13分钟)。土豆泥来自下厨房上号称是modernist cuisine上记载的做法(煮半个小时,用筛子碾碎,500g土豆加150g黄油和100g牛奶搅到混合)。煎肉剩下的油用来煎了胡萝卜,加黑椒汁之后deglaze了一下做汤汁,挺好吃的。

西餐multitask还挺忙的,各种食物温度需要保持,还得热奶化黄油用料理机打碎之类的,今天这顿一个半小时做出来还挺骄傲,尤其是牛肉,这块四块多钱的打折肉做得这么好吃,下次有动力买更贵的试试reverse sear了

【宾得老镜头】 Tele-Takumar 300mm F6.3

老镜头除了在eBay和相机店里卖,更有很多散落着意想不到的地方。欧美相机博客里常写“在yardsale买到了稀有老相机”的故事,我是没有遇到,但是这枚镜头确实是在二手家具店买到的。

起初只是在柜子里看到一个硕大的镜头,好奇之下看了看价签竟然只卖50刀,拿起来仔细看了看竟然还是M42螺口——与我拥有的许多老Takumar镜头相同,均可以转接在宾得K口上。于是欣然买下,回家才查到具体型号。之后拿着它去动物园拍了小熊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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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歌 (2021.10月)

Beatles 10.5

实习结束的时候买了一张Beatles的蓝砖1967-1970精选。终于“拥有”了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今天医生让我少看屏幕少睁眼,我就在闭着眼听living is easy with eyes closed,唉,学校烦心事过多,无法静心。

Stardust 10.6

听了Willie Nelson版本的Stardust,这版就像在美国乡村篝火边听一个年轻浪子唱。但是dreaming of a song的感觉不对,像是wanting但不是dreaming。更喜欢Nat King Cole的版本,是我的梦。

我永远最爱的嗓子,睡前给我听得有点激动

The Long and Winding Road (Beatles)10.8

很惊喜这首歌被选在了蓝砖里。之前上学时候常常座夜火车或者巴士去对象的城市,黑茫茫一片的夜晚里一颗激动幸福的心,盼着看到城市稀松的灯光。临近市郊的路转过山头,跨在宽广的运河上,市里唯一的高塔俯瞰着河道,像是一扇大门,

The long and winding road
That leads to your door
Will never disappear
I’ve seen that road before
It always leads me here
Lead me to you door

当然了,这是一首悲伤的歌,就像Paul本人说的,“It’s a sad song because it’s all about the unattainable; the door you never quite reach. This is the road that you never get to the end of.” 我很幸运地,不用再走这条漆黑的夜路了,只是每次听到这首歌还有那时候的激动心情。尤其是背景的大弦乐烘托之下,火车掠过漆黑运河的场景仿佛历历在目。今天才知道其实很多年之后在Let it be…naked里出版了没有弦乐和背景合唱的版本,这个版本才更接近我心中词曲的已经——更加寂寞冷清,换句话说也就是离终点更远——这么想来或许应该庆幸之前听到的是原版

Incinerate (Sonic Youth) 10.8

一边看着对面一个老兄给卡车加汽油,一边听sonic youth的incinerate,唱You dosed my soul with gasoline, You flicked a match into my brain,感觉不太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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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球比赛预测

昨天读了一篇文章用文本分析来预测球员评分和推荐每周Fantasy Football阵容,这个模型已经实现在ESPN的Fantasy League里了。Fantasy的球员评分着重于一些硬性指标,比如得分犯规数量等等,与球队表现和对手强度并不完全挂钩,因此可以稍微准确的体现球队实力。

而预测比赛本身,似乎是个更难的问题。因为比起庞杂的进攻防守抢断数据,比分更加笼统,也更具有不确定性。再者,比赛的“物理现实”本身就具有极大的复杂性,就算我们知道每个球员的水平和平均得分,依旧难以预测整场的走势。2018年世界杯期间我写过一个比分模拟器,类似于FiveThirtyEight的球队强度SPI模型,原理是使用各国国家队1987-2017年的比赛数据,以本队“进攻值”和对手”防守值“的差拟合各自的柏松模型,估计进球数目。这个模型极其粗略,而且忽视了许多关联性,但是看起来已经很像回事了(虽然预测了英国夺冠很不合理,但是居然猜中了克罗地亚加时赛胜丹麦)。

今天想起这个问题,不知道以目前的机器学习工具,预测比分的工具有没有什么变化,看了眼至少2019年的论文还在用这类简单的数值模型,不知道准确性如何了

葡萄藤

家里发来照片。姥姥家的老房子搬空了。只剩下我和太姥姥一起栽下的葡萄藤,和一颗高大的香椿树。不胜伤感。我似乎还能闻见这间房木头的气味,儿时清凉的炎热夏日,初学做饭时热闹的厨房,和失去的亲人。两年没能回国错过了好多事情。没能告别老房子也是其中一桩

恰好睡前在听蔡琴翻唱的这首明月千里寄相思

夜色茫茫罩四周
天边新月如钩
回忆往事恍如梦
重寻梦境何处求
人隔千里路悠悠
未曾遥问心已愁
请明月代问候
思念的人儿泪常流

真是回忆往事恍如梦,重寻梦境何处求

《万寿寺》 – 王小波

重读王小波的《万寿寺》,说句实话,写的比他一开头引述的莫迪亚诺的《暗店街》丰富多了。《革命时期的爱情》里,王二说孩子视角里的世界会不同,“三岁时见到了什么怪景象,就以为自己做了个怪梦,傻高兴一场…像这样的记忆我们人人都有,只是没有人提也没有人来画,所以我们把它们都淡忘了”。显而易见地,王小波的记忆是吵闹炸裂的大炼钢铁,这股兴奋而惊惶的情绪把许多记忆扭曲成夸张的样子。就像是这个时代业已决不存在,所以可以任由我们捏造它的样子,来从中寻找自己,知道这二者相接,“一切无可挽回地沦为现实”,又“一切无可挽回地走向庸俗”。王二并不遗憾失去,因为王二什么也没拥有过。

相比之下我认为莫迪亚诺的童年显然是一场阴暗的雾,旧时代的遗子在纳粹的铁牢阴影里。但是莫迪亚诺笔下忧伤的中年侦探永远找不到《多拉布吕岱》或者任何属于童年的梦的根源,因为那根本就不是真实——至少不是属于所有人的真实——真实怎么会一只躲在左岸的咖啡馆里,富人街区的车库里,档案馆里,等候着被发掘呢?原来这就是我读了这几本书之后的感受,莫迪亚诺找不到的东西并不是丢了,而是压根就不在那里,那不是法国战后社会,而是咖啡馆里的一个切片,它离移民问题、战争问题、左翼学生运动,都如此之近以至于有所见闻,又如此之远以至于从未真正触碰,因此才落个苦寻不得。万寿寺从同一个地方出发——一个失忆的人开始——走向的却是另一种虚无,过去是可以随意塑形的,现实是虚妄庸俗,这二者无奈地归为了一体。